第284节(1 / 1)

贵极人臣 姽婳娘 3168 字 3个月前

杨玉打了个寒颤,他浑身发抖,不敢作声。朱厚照却又问了一遍。杨玉终于哽咽道:“爷,您莫不是伤心糊涂了,姨母她,早就故去了啊。”

朱厚照一愣,他晃晃悠悠地起身,失笑:“对,是朕糊涂了。她们都走了,都走了……”

他颤颤巍巍地从金座上走下来,却在半路就晕厥过去,晚上就发起了高热。月池赶到时,他已是人事不省。年迈的葛林早已逝去,这些老臣如干枯的老树,风雷一至,就颓然倒下。新任的院正连药都灌不进去,所有人都心急如焚。这时,刘瑾出面,亲至摩诃园接来李越,又有谁敢阻拦呢?

月池一面替朱厚照拭汗,一面道:“可知太后临终前,与皇爷说了些什么?”

张太后身边的老嬷嬷秋华战战兢兢:“奴婢等不敢近前,仅闻老娘娘泣声不止,仿佛提及‘对不住’之语。待奴婢等进去时,娘娘已抱着皇爷去了……”

月池顷刻了然,她看向朱厚照。真可怜啊,如若母亲仍然记着娘家不松手,那他就可以心安理得怨恨母亲到底。可是母亲到临终前,却偏偏醒悟了。她看着这个一直被她忽视、受她索取的儿子,愧疚疼爱齐齐涌上心头。她们在最后一面时会说什么呢?

张太后不会再念及她那两个贪得无厌的兄弟,她会抚摸儿子瘦削的脸颊,关心他的起居、饮食、心情,就像他还是孩子时一样。

她或许神智都陷入恍惚:“听你父皇说,你又把书背完啦!真聪明,真不愧是我的孩儿,她们有那么多孩子顶什么用,不及我这一个儿子,能干勇敢还康健。快把乳饼端上来,是不是饿了。”

她一面看着儿子吃饼,一面又想起丈夫。那是肯为她空置后宫的男人,肯为她亲尝汤药的男人,她怎么会忘呢。她于是问朱厚照:“你父皇去哪儿了,还在忙政事吗?”

朱厚照还能说什么,他只会应下来:“是啊,他待会儿就来看您了。”

张太后两眼无神:“好,那我等着他。”

“皇上还没来吗?”

“父皇已经起驾了,马上就到了。”

“你父皇是不是快到了,快遣人去看看。”

“孩儿已经叫人去了。”

“我听到你父皇的脚步声了,一定是他来了,快、快!快把明前茶泡来,准备好热毛巾,还有我新做的衣裳,都拿出来。”张太后指着空荡荡的大殿,欣喜万分,“您总算是到了,我和儿子都等急了。”

朱厚照转过身去,夜风悄然而过,他什么都看不见。就在此刻,张太后却起身抱住他:“我的照儿,我的儿子,是娘对不住你,是娘对不住你,你要好好的,你一定要好好的……”

朱厚照僵住了,母子决裂多年,他避居摩诃园不见,何尝有过这样亲近的时候。可待他想回身安慰母亲时,却发现她早已溘然长逝了。她就保持这样搂着他的姿势,沉入了永恒的长眠。即便在死前,他们还在错过。这让朱厚照,怎么能释然?心力交瘁加上丧母之痛,还能挺完葬礼,都已经是奇迹了。

月池抚着他的脸颊,她道:“把药端上来吧。”

她在他耳畔道:“我还在呢,还有我呢,你放心让我独自在这儿吗?”

一语未尽,他竟微微睁开眼,月池忙将药给他喂下去,眼看他沉沉睡下,大家才松了一口气。

张永道:“还得是您有主意。”

谷大用紧急跟上:“要不是您来,奴才等还真不知如何是好。”

月池道:“诸位何必客气。陛下圣躬违和,我等更该上下齐心,不负皇恩。为今之计,还是将娘娘请来,主持大局。”

谁都想不到,大明皇室竟会到这个地步。太后宾天,皇上病重,还无子嗣。夏皇后占着女君的名分,是皇室仅存的硕果,以她的名义来发号施令,的确是名正言顺。可皇上才刚倒下,这是不是太心急了些?

李越只用一句话就叫他们都闭了嘴:“昔年仁寿宫旧事不可重演,焉知夏家不想做第二个张家?”把她放到大家眼皮子底下,才能安心。

前车之鉴尚在,谁还能说什么?李越奉夏皇后主事,掌握大义;与宦官合作,掌握批红和腾骧四卫;自己又是内阁首辅,掌握票拟,权倾天下,无人可挡。

应似飞鸿踏雪泥

他的梦碎了,她的梦也别想保全。

朱厚照的梦碎了。尽管他一直在否认, 可心底却知道,李越说得没错,他真的是井底之蛙。

最初, 他活在马屁和官话铸成的空井里, 看似金妆玉裹,实则空无一物。众人告诉他, 这就是太平天子,垂拱而治。他只是年幼,又不是傻子。

于是,他走了出去,又陷入内忧外患的陷阱中, 蛮夷虎视眈眈,自己人却忙着窝里斗。众人告诉他, 这是无奈之举,无计可施。他虽然年轻,却并不糊涂。

他竭力挣扎,翻了出去,岂料挡在他面前的是更高的井,财政空虚,吏治腐败, 办事拖拉,忧患根源在制度。李越告诉他, 固步自封;死路一条,变革开放,方有活路。他虽然疲惫, 但野心更炽。

他殚精竭虑, 改天换地, 旧井不合理的地方,被一一敲掉,天下在掌,他以为他已经看到天穹的全貌了。李越又告诉他,还不够,这只是一口更大的井而已。这比起她所生活过的地方,还差得远。他还能得到更多。

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李越有异心,在开关变法的过程中,也不止一个人向他示警,说这样下去可能会出乱子,可他最不怕的就是乱子。如果他的心愿只是一个躺在祖宗基业上混吃等死的窝囊废,他根本走不到今天。他自信他能做到,在权势膨胀的同时确保权位的稳固,利用李越的才智而不被她牵着走。他太自负了,自负到要与神明比肩,要开创旷古绝今的万世基业。

李越也知道这点,所以她利用他的弱点,将他一步步引到今天这个进退两难的地步。他已经不敢再期盼能有千秋基业,他只是想重归过去的铁桶江山,可连这都成了奢望。兜兜转转,他还是得走回李越所给他指得的旧路,讨好底层,扶植商贾,来压制士绅。而他们都知道,这是在引狼拒虎,稍有不慎,就会反噬自身。

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无能,直面自己的失败。剥开浅薄的情意,真相残酷得让人心惊。原来打破井的办法,是让他去自掘坟墓。原来她理想中新世界,是要将他连根拔起。

她曾经问他恨不恨她,他当时是怎么说的:“我有多爱你,就有多恨你。两者本就在一线间啊。”

所以,她凭什么会觉得,他会叫她称心如意?他的梦碎了,她的梦也别想保全。即便要扶持商贾,他也不会再用她,不会再给她可趁之机。正如她知道他的软肋一样,他也清楚如何让她绝望。

他下定决心后,动手迅如风雷。摩诃园是他们所居的乐园,也是他亲手打造的囚笼。他的嫡系心腹皆在此地。他把李越困在这里。这就是用女人的好处。他甚至不用大费周折罗织罪名,只需要说她病了,过一段时间举行盛大的葬礼,就能让李越这个身份,从此在世上消失。文官群龙无首,就能顺势平稳地换血,就像他抹去杨廷和一样。

至于她,她会失去赖以生存的权力,她会失去一直渴望的自由,她会被关在宫禁里,穿她讨厌的繁重华服,仰头永远都是四方的天。这时,还有人在外面不断给她传递消息,告诉她门生遭贬斥,姐妹为鱼肉的惨剧。而她,只能眼睁睁看着,却无能为力去救援。哪怕到时光尽头,她也无法挣脱囚笼。如若上天垂怜,他能找到长生不老药,那他会毫不犹豫地分给她一半。要是找不到,她也得跟他合葬,到了阴间,也别想自由。这就是他的报复,至死不休。

他回到紫禁城后,就开始为后续铺路,以震灾救援程序繁琐为由,让群臣商议对策。事实证明,当中央都发现出问题时,那这个问题确实已经大到无法忽视了。官员比丛林里的饿狼都要灵敏,一旦察觉上头有松动的意图,他们立即就闻风而来。各式各样的问题被摆到明面上来。

“宦官违法乱纪,抬高物价,敲诈勒索外商,一切民利,皆侵夺之。”

“官营贪得市利,尽笼天下货物,令商贾无所牟利。”

“涉事宦官、女官贪污腐败,自蓄私产,”

“妇寺才智不足,管理不善,效益低下。”

“势要贵胄走私频繁,经过税务,全不投税。”

至于怎么解决问题呢?大家到这会儿都明白,一家独占是不可能了,因而指出三堂共治,来经营或监管才是最好的办法。

朱厚照听得暗自发笑,有什么区别呢,只要沾上了官字,这些无论如何都是避免不了的。

他终于开口:“既如此,就将经营不善、粗制滥造的工场,转给商贾经营。商贾经营工场有功者,给予褒奖;踏实本分且经营困难者,可予津贴和借款。受资商贾,在逢灾之时,也需为国效力。”

“凡公侯内外文武四品以上官,不得私自放债从商。如有违逆者,着有司法办。”

一石激起千层浪。官员以为,皇爷只能在文官、武将、宦官女官三方做选择,既然宦官和女官做得不好,那就只能往文官和武将倾斜,没曾想人家宁肯放手到民间,都不愿意让他们多吃一点儿!

何其霸道,何其专横……不满进一步滋长,如巨石下的新绿,拼命顶着钻着,却寻不到发泄的方向。上层官员有的在剧烈反对,有的在努力擦屁股,中下层官员有的在积极寻下家,有的则在活络地准备官商勾结。

摩诃园却是毫无动静。外界的纷纷扰扰,似乎都与李越无关。朱厚照有时星夜去看她,她依然拥着被子睡得正香。没有动静才是最可怕的。他想不出来,她都这样了,凭什么还能这般气定神闲?她究竟还能从何处翻身?

他的心被政务国事塞满,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病重的母亲。他忽视她太久了,久到他以为自己早就将娘这个词从心底剥出来,不会再被她的事牵扯半分。

可月池知道,母子天性,怎么可能割舍。当刘瑾将这个消息费尽周折传到她耳边时,她便当机立断,韬光养晦,不必轻举妄动。她只需要静静等着,等到那致命一击的到来。果然,机会很快就来了。

朱厚照的确做出了机密的部署,没有他的手谕,她插翅也难飞出摩诃园的大门。可他没有想到,他昏厥之后,又该怎么办呢?

东厂的番役拥着刘瑾强行闯了进来。皇权的爪牙自相残杀。终于,还是老刘凭借自己的资历和地位,拿着鸡毛做成了令箭。

月池又一次坐在宫中。她有意让朱厚照迁居摩诃园的举动,终于收获了成效。摩诃园防卫严密,禁中长久遭冷落自然空虚。她端详着朱厚照的睡颜,细心替他擦着汗。谁见了她的这副姿态,不感慨一句情深似海。

刘瑾看得牙酸,他是越老越刻薄:“至于吗?这儿就我们几个,你演了给谁看?”

月池道:“谁说我是演得?”

刘瑾嗤笑一声:“人好好的时候,你横眉竖目,人一倒下来了,你倒深情款款了?”

月池道:“这有什么稀奇的。”

她指着暖阁内新添置的油画:“她不也一样。”

刘瑾眯着眼睛望过去,自从开关之后,紫禁城里的洋玩意儿是越来越多了,这些袒胸露乳的画,也早就不稀奇了。

画中是一片朦胧的山峰,茵茵的绿草上中睡着一个英俊的牧羊人。羊群如云朵一样簇拥在他的身旁。而在他的上方,少女从圆月中探出身来,黯淡的夜雾把少女洁白的皮肤反衬出珍珠般的荧光,她的金发和蓝裙在夜空中格外飘逸。她垂下眼帘,在酣睡的美男子唇边落下深深一吻。

看着明明是一个男欢女爱的爱情故事,可不知为何竟叫人生出奇诡之感。

月池端详着这副油画:“从前,有一个叫恩底弥翁的牧羊人,他在拉特摩斯山上牧羊。当羊儿自由自在吃草时,他就无忧无虑地在草地上沉睡。这时,圆月女神从天空经过,她看到了这位英俊的青年,忍不住从月之光华中探出身子来,拥抱、亲吻他。可女神是神,永生不朽,而恩底弥翁是人,终会老去。这该怎么办呢?女神于是向众神之王恳求,以永远长眠为代价,赐予恩底弥翁长生。”

刘瑾倒吸一口凉气,就见月池以手指,细细描摹朱厚照的五官:“众神之王应允了,从此以后,女神就可以无所顾忌地亲吻她酣睡的情人,再也不用担心他变得面目全非了。”

她含笑道:“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。不同世界的人,想要走到一起,总得有一个人甘心沉入永恒的梦境。”

说着,她又拿出乌羽玉的汁液,一口一口喂他。花汁从他的唇边淌出,沾湿了她的衣裳,她也毫不在意,反而替他一点点擦拭:“他都这样了,我还愿意守着他,谁敢说我们不是倾心相待呢?”

刘瑾讥诮道:“是啊,狂生和驁主,谁见了不赞一句天生一对呢?”

月池大笑:“还得加上你这个刁奴。这才是一家子啊。”

刘瑾又深深望了朱厚照一眼,他的身子佝偻下来:“……我也不想的,可是我真的没办法。”

不止是天潢贵胄会因梦碎而心痛,太监也是人,太监也有梦啊。

此生不在今生度

到临了总得为自己而活。

平心而论, 朱厚照对宦官非但不坏,还称得上委以重任。只要他们肯听话,权力、财富、职位, 都是应有尽有。刘瑾这样的佼佼者, 还拥有无数宦官求而不得的声名。千秋史书上,必有他功绩的一笔。

宦官做到这个份上, 已是旷古绝今了。所以,老刘有时也不明白,他究竟还在不甘些什么。直到这个时候,他才开始理解李越。在他的寿宴上,李越一眼就看出了他压抑在心的痛楚。

她问道:“功名利禄, 身前身后名,都已经尽数包揽。大半截身子都要入土了, 还不肯知足啊。”

刘瑾反唇相讥:“那你呢?只管说别人,你自己又在做什么?”

李越只是一哂:“我,我们可不一样。你是始终在人狗之间摇摆,而我从来是宁肯做一个坏人,也不愿意当一条好狗。”

又是这些企图叫他心神不宁的疯话傻话。他早知道,李越此来必定是心怀鬼胎。他皮笑肉不笑道:“那是自然,您素来是胸怀大志。只是, 可别张扬过了头,到头来别说是人, 连狗都做不成了。”

李越闻言大笑,众人的目光聚集在他们身上,畏惧的、好奇的、鄙夷的、担忧的……她含笑道:“可至少我做过人呀, 老刘, 你做过一天人吗?”

刘瑾身子僵住了, 他穿得是绫罗绸缎,吃得是锦衣玉食,听得是阿谀奉承,看得是花团锦簇。可他知道,他不是人,他既不是男人,也不是女人,他只是一个不知往何处去的怪物,只是一个没根的阉奴。

当市舶司愈受重用,镇守中官制恢复之时,他是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心愿得偿了。是谁在开关中立下汗马功劳?是谁在官营产业的经营中兢兢业业?是谁大力推动火器的发展?是谁出了血本,连宫殿侍衔之类的职务都肯让出来,就是为了提高匠人地位,促进技艺发展?是谁想方设法暗杀了曼奴埃尔一世,为大明除去外患?

这是实打实的功绩,实打实的功勋,他们这些没根的太监,不比任何差,他们是在用自己的血汗来洗清一直以来加诸于他们身上的不公。他们本就应该获得和文臣武将一样的待遇,受人敬仰,万古流芳!

然而,现实却给了他狠狠一记耳光。他们的功劳越大,受到的阻碍也就更大,受到的诋毁反而更深。民间暴乱是宦官的罪过,四川地动也是宦官的罪过。有屌的人做芝麻大的好事就是清如水明如镜,而没屌的人做什么都是错的。

在寿宴前,刘瑾是有期待的,他期待他一直侍奉的君王,连女人都能够大胆任用的开明之君,能够替宦官正名。他们为了天家,献出了尊严、献出了生命,他们也想要一句公道话。可是皇爷,他却什么都没有说。他只是又把李越放了出来,以强权又将攻讦压了下去。

这是为什么呢?他们没有做让皇爷丢脸的事啊。他一直在等着,等着皇爷在奉天殿召集百官,在满朝文武面前,让他能够慷慨陈词,将宦官的功劳一条一条砸在那些王八蛋的脸上。他们明明是可以堂堂正正地让那些人闭嘴的,只是一句话的功夫,只是一个朝会的时间而已!何苦要向李越让步,何苦又要走这样的歪路?

李越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一句:“你还记得有一年,你提议要在宦官中也行遴选制,结果却被皇爷喝止之事吗?”

刘瑾眼中是空洞的茫然,只听她轻声道:“既然有意给宦官委以重任,为何不好好筛选,反而还任其鱼龙混杂?

李越嗤笑一声:“黑手套一定要够黑,才能背得动黑锅。要是连黑手套都洗白了,那锅又能往哪里丢呢?”

刘瑾开始颤抖,他紧紧地咬住牙关,目不转睛地望着她。

而她则笑着捅下最后一刀:“老刘,你跟着他,永远都做不了人,永远都只能做狗。他做八千年的皇帝,你就要做八千年的狗。”